乔亚眼前，终于出现了灯火的光芒。
山岭间，有条宽阔的河流穿过重重山谷，流向远方。河畔一座孤零零的三层小楼，院子边上扎着矮矮的竹篱笆，藤蔓缠绕。
底楼大门开着，烛光扑出来。
乔亚的心底感到家的温暖。他穿过篱笆，走进底楼大厅，立刻闻到一股烤面包的香味。
一个身材胖胖的中年人趴在门口柜台打盹。
乔亚轻敲柜台。
中年人迷迷糊糊地抬头，他有着忠厚老实的面容，轻轻揉着趴酸的肩膀，一边善意微笑：“您好，羔羊旅店欢迎您！我是塞万提斯。”
乔亚喜欢他浑厚的嗓音：“您好，我是乔亚。我需要两个咸面包和一杯热茶。”
塞万提斯点点头，作个没有问题的手势，走进后面的厨房。
乔亚找个靠墙的桌子坐下来，只觉浑身疲惫不堪。
老板塞万提斯很快送上水和面包，还特意加了两个煮熟的鸡蛋，热乎乎的。
“本店一切免费。请慢用。”塞万提斯微笑着点头致意，然后退回到柜台处，取出一本书看起来。
乔亚对他投以感激的目光，双手按在胸口，低声祈祷：
“穷人将得食，且获饱沃，寻求上主的人将赞美他……”
“莫名其妙！吃东西就吃东西，我最讨厌吃饭还要背书的人了。”一个粗哑的声音嘀嘀咕咕响起。
“不过，好专注哦……真是个认真的人呢。”这个声音轻柔甜美。
乔亚忽然发现旁边多了两个客人。
是蒙面少女和那条眼睛碧绿的白狼。
蒙面女依然没有摘下面纱，好奇得紧盯着乔亚看。白狼大模大样地蹲坐在旁边凳子上。
咦，刚才好像听见两个人在说话，一个是蒙面女的声音，还有一个是谁？不像是塞万提斯的声音啊。
难道这头一脸骄傲的白狼会说话？
乔亚朝塞万提斯看去，只见他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籍，正低头看的津津有味，似乎没有注意到新来的客人。
“姑娘，谢谢您的指引！让我不至于在这黑夜里迷途。”乔亚诚心致谢。
“刚才忘记问你了，你是做什么的？”
“我是个画家。到处流浪，寻找绘画的灵感。”
“绘画？”蒙面少女很感兴趣，“那么，你一定有很多作品咯？我现在可以看看吗？”
“非常乐意。”乔亚伸手把自己的包拉过来。
“叮！叮！叮……”
门外传来清脆的铃铛声，伴随着隐隐的马蹄声。
“呼！”刚刚还摆着大爷面孔的白狼好像遇到了危险，猛地钻到了桌底。
蒙面少女也一下子躲到了乔亚的身后，她在乔亚的后背上狠狠一拧：“不要跟任何人说起看见过我！乱说的话我就掐烂你的肉！”
——住手！……已经掐烂了啦！乔亚拼命忍着没有叫出来。
乔亚扭曲的五官还没有恢复原状，一辆漆黑的马车停在了旅店外的篱笆边。
高大魁梧的马车夫敏捷地跳下来，打开车厢门。
一个头戴面纱的女郎身着蓝色长裙，红丝系腰，款款走下车来。
塞万提斯放下书本，殷勤地迎出去：“大郡主，您又出来散心吗？要不要喝点葡萄酒？”
“谢谢塞万提斯叔叔。我随便休息一会，不用您费心了。”她的声音很甜美。
她进入大厅，看见乔亚，微微一怔，似乎有点好奇。
“大郡主您坐，喝杯茶吧。”
“谢谢塞万提斯叔叔。对了，有没有看见我妹妹？”
乔亚立刻感觉到背后的肌肉又被拧紧了，他痛得咬牙切齿，狠狠一口咬在面包上。
塞万提斯抬起头想了想，摇头道：“没注意。小郡主一向喜欢到处走，我这个旅馆她很少来玩。”
大郡主点点头，微微叹气：“如果看见她来，请您帮我招呼她回家吧。她已经出来疯玩三夜了。”
“我记得了。看见了一定提醒她。”塞万提斯笑眯眯地送上一杯热茶。
大郡主轻轻撩起面纱，端起茶杯。
“啪！”
乔亚手里剥了一半的鸡蛋掉到地上。
他的手微微发抖，直直地盯着大郡主的面容，眼睛里冒出奇异的热切光芒。
“圣母……”他嘴巴里咕噜着，突然站起来双手挥舞，激动得不知所措，“我找到了！我的圣母！”
四双眼睛都直愣愣地盯着他看。
蹲在地上的蒙面少女嘴巴里发出了“格里格里”的声响。毫不怀疑，如果没有其他人在场的话，她一定会把乔亚嚼碎的。
大郡主虽然惊讶，但是依然从容冷静，她放下茶杯，若有所思地看着乔亚。
“噗噜……哗啦……窸窸窣窣……”
乔亚打翻了茶杯，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抓出一只炭笔和一叠空白稿纸。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大郡主的桌子前面，呼呼地喘着粗气。
稿纸被粗鲁地摊开在桌子上，炭笔刷刷地在上面快速涂抹。
塞万提斯吃惊的看着他，但是没有阻止。门外的马车夫满脸怒容，他拎着鞭子几乎跨进了大厅，但是最终沉默地止住脚步。
刚刚把阵地转移到桌子底下的某位蒙面女生，用力捏着拳头发狠。
大厅里一片寂静，只有炭笔划过稿纸发出的声音。
塞万提斯的表情从错愕变成了惊奇，他看乔亚的眼神变了，不像一个老实的旅馆老板，眯着的眼睛里带着锋利的光芒。
时间慢慢过去，除了乔亚，大家都一动不动。桌子下面的蒙面忍者忍不住了，她一脚把白狼踹了出去。
白狼一路打滚，偷偷摸摸地钻到塞万提斯身后，人立而起，斜眼去瞟乔亚的画作。一看之下，眼睛立刻直了。
它忘记了自己该回去汇报一下情况。
终于，等不到白狼回来报告消息的蒙面女郎下定决心，自己钻出了桌子。她气愤地直接站到乔亚身后，探头去看乔亚的绘画。
“啊——”
她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，差点惊呼出来。
这是一幅温婉美丽的少女坐姿图，她眉目间流露出一缕淡淡的哀愁和无尽的温柔。虽然没有上色，但是黑白之间，气息流动，仿佛有了灵魂，只要一招手，就会从画中走出来。
烛火闪烁，光焰在大郡主的衣衫上跳跃。乔亚捕捉到这些光线，在他妙笔的描绘下，化成了灿烂的阳光，像水花一样在她身上飞溅。
马上就要完成了。他作最后的修饰，每一笔都让她更添灵气和光辉。
“原来……姐姐是这么美丽啊！”蒙面少女轻轻自语。
乔亚深深地吁口气，放下炭笔，习惯性地伸手轻轻在画上一抚。这时候，他才醒悟到这不是在美学院对着模特作画。
“对不起，真是失礼了！”他狼狈地道歉。
“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能欣赏您的作品？”大郡主从容一笑，“虽然我已经从其他人的脸上，知道这幅画定然非同一般。但是作为对您无礼的惩罚，我想我应该有这个小小的权利。”
“是我的荣幸。”乔亚双手递过画稿。
“呵！”仅仅扫了一眼，大郡主浑身突然一抖，猛地把画稿反过来压在桌面上！动作剧烈迅猛，乔亚不觉吃了一惊。
马车夫快步跨到大郡主身旁，强壮的身躯大山一样守护住她，目光好像闪电一样凌厉地盯着乔亚。
——就好像灰熊和怪鸟一样的目光!
不对，要可怕一百倍！
乔亚一阵心悸，恍如堕入了冰窟窿！
他身后的蒙面少女也身子一晃，似乎很担心大郡主，但是她微微摇了摇头，没有动，看来早有心理准备。
大郡主脸色苍白的可怕，但是嘴唇却分外的红艳，似乎要滴血。
她深深呼吸，恢复了优雅冷静，从容翻下帽子上的面纱，将自己面目遮住，然后慢慢打开画作，细细观看。
乔亚敏锐地观察到，大郡主的手一直都在微微颤抖。
为什么？
这幅画究竟哪里出了问题，会让她感到如此害怕？
乔亚迷惑不解。
终于，大郡主缓缓开口，声音里流露出一丝疲乏：“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肖像画。画家先生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，您刚才说过圣母这个词，您觉得我可以和圣母的美丽相比吗？”
“是的！您的美丽无可代替！”乔亚眼睛里又闪耀出热切的光芒，大声道，“我到处游历，寻找圣母的面容。上帝怜悯我，令我在今晚找到圣母在人间的形象，我的画作终于可以完成了！”
他热情难以自抑，返身抓过自己的背包，从里面的夹层小心翼翼取出一张画稿。
画稿外面还包着一层薄薄的油纸，显然一直都异常珍惜。打开油纸，是折叠起来的巨大纸张。
众人都围拢过来观看，塞万提斯把其他几张桌子上的烛台都端了过来。
这同样是一幅炭笔构图，没有上色。
画面上，一个绿草如茵的山谷之中，一个仅仅勾勒了轮廓的女子形象在画的最中央，几个小天使飞舞在身周。她身后有跌宕的瀑布，雄峻的山岭，静谧的树林。
每一片草叶，每一块岩石，都极尽了画者的技巧，美到极致。每一位观者都不禁屏息动容。
良久，大郡主发出轻轻一声叹息：“这些景致，确实可以和天堂相比美。亲爱的画家先生，您是在哪里见到这些美丽景物的？”
“在我旅行的途中。”乔亚修长的手指爱惜地轻轻抚过画纸，“我把所见过的最美的事物都用笔记录下来。感谢上帝，祂一直在指引我的眼睛，有时候直接在梦中展示给我看，我才能描绘出那些只有祂才能创造出来的美丽景色——不过也不足以表现出其中的百分之一。”
大郡主指着图中的少女形象：“您准备把我画在这里吗？”
“是的！”乔亚充满希冀的眼睛看着大郡主，“请您允许！”
“画家先生，如果您明晚能来红月亮城堡共进晚餐的话，我就答应您的要求。”
“非常荣幸！”乔亚喜出望外，激动地满面红光，“我是乔亚·史丹利。大家都叫我乔亚。”
“好的，乔亚先生。明晚再见！”大郡主起身，走到门口时回头，声音里带着一丝羞涩，“我叫席俐伦妮丝，您可以叫我席伦妮。”
已经是下半夜，经历了半夜诡异经历的乔亚兴奋不已，但是身体已经疲惫不堪。
塞万提斯周到地准备了洗澡用的热水。
“啊——”
随着一声惨叫，乔亚几乎从热水桶里跳到屋顶上。
背部传来火辣辣的钻心疼痛。
他龇牙咧嘴地倒吸冷气，伸长胳膊，举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背部：一大块青紫斑醒目无比的趴在后心皮肤上。
肿的好厉害！蒙面少女还真是下得了手啊！
不过，感激之情也溢满心湖。
乔亚眼前，仿佛又看见灰熊血红的双眼，一步步紧逼过来。
白狼闪身挡在中间。
高高山岩上蒙面少女刚健的身影驱散了黑暗和恐惧。
乔亚放下镜子，反手轻轻摩挲后背，慢慢地把身体浸到热水里。
乔亚醒过来的时候，已经快晌午了。
天上灰蒙蒙的，云层很厚实，看不见太阳。
塞万提斯准备了热乎乎的面包和豆奶，香气扑鼻。羔羊旅馆的厨艺真是值得夸道。
从大厅朝外远眺，荒山野岭的，看不到人烟。真是奇怪，怎么会在这里开一个免费的旅馆？难道像自己一样误入此地的人很多吗？
吃完早饭，乔亚习惯地背上背包，准备外出写生。
塞万提斯站起来，郑重道：“乔亚先生，这里是蛮荒之地，有许多不可知的危险。如果您愿意，我可以陪您在附近转转，看看风景。但是更远的地方还是不要去了。”
想起昨夜的灰熊和怪鸟，乔亚悚然一惊，他下意识地握紧胸口铁十字架。
塞万提斯瞥了一眼，似乎毫不在意。
在羔羊旅馆的后面，是一条宽阔的河流。河对面也是层叠的山岭，看上去荒无人烟。
站在岸边，凉风吹拂胸怀，听着水流汩汩滔滔，不断拍打河岸的声音，乔亚心里生起辽远空阔的感觉。
两只造型各异的小船靠在岸边。
“经常有人要去河对岸吗？”
“不。”塞万提斯摇摇头，“我们这里很少用到船，平时只有一艘。另外一艘船，是昨天晚上一位新朋友的。”
“新朋友？”
塞万提斯微微一笑，冲乔亚点点头：“是的，就和你一样的新朋友。不过，昨天当时我们都在看你作画，没有注意到来了新朋友。”
“什么？”乔亚很惊讶。夜晚的荒野有多么恐怖，他昨晚刚刚体验过。
“为什么他没有进旅馆住宿呢？太危险了！”
“放心，能够找到结界入口的人，肯定不普通，不会有事的。”塞万提斯转移话题，“咱们回旅馆吧，我想您还需要为晚上的约会准备点礼物吧？”
想起席伦妮大郡主星辰一样的眼眸，乔亚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。
乔亚仔细地检视着自己的画作，横挑竖拣，没有一张满意的。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作品毫无信心。
没办法，他把塞万提斯拉过来，请他帮忙挑。
塞万提斯非常乐意帮忙，他很快就选好了两张速写。
一幅是《朝日小溪》，一幅是《余晖》。
两幅画的景色，一个是早晨一个是傍晚，都是把太阳作为绘画对象。两幅作品都细致地描绘了太阳美丽变幻的光线。
乔亚有点不确定。这两幅画算不得最佳之作，反而是他一开始就想要剔除在外的作品。
“相信我，现在不是讲究艺术的时候。”塞万提斯脸上自信满满，“大郡主一定会非常满意的。”
……好吧。
塞万提斯先生真是个万事通。他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，把两幅画装裱进了画框。
乔亚非常满意他的手工。
他无比渴望着夜晚的来临，和席伦妮相见。
看着乔亚在大厅里走来走去，忽而蹙眉，忽而微笑的样子，塞万提斯露出了笑容：“乔亚先生，时间还早，您不妨画几幅画，打发一下时间。”
“对！”
乔亚铺开画纸，捏起炭笔。
一开始作画，他的神情立刻变得专注，双眼焕发出光彩。
一块块嶙峋的山石在纸上堆叠起来，跟着又画一株株漆黑的大树。
乔亚并没有给自己确定一个主题，只是随意所之地绘画。画到第二张的时候，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。
稀疏的星光，高高的危岩，一个蒙面女郎身材高挑，伸手指点着方向。少女柔美和刚健兼备的体态，无比动人。甚至似乎可以透过面纱，看见她璀璨的双眸。
他身后的大门口，一头白狼高视阔步地走进大厅，身旁紧伴着蒙面少女。
塞万提斯跟少女很熟悉，他伸手朝上面指了指，比个手势。少女心里明白这是指姐姐，但是她扭过头理也不理，径自走到乔亚的身后。留下塞万提斯摇头苦笑。
一探头，正好看见乔亚在细致地刻画斗篷衣摆，少女浑身一颤。
白狼想要趴到桌子上看究竟，被她闪电般一把抓住颈皮，“嗖”地扔到了门外。
乔亚全身心投入绘画，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所觉。
终于，他放下笔，伸手轻抚画稿，细细审视自己的作品。
“我昨晚刚刚听说，画画可是需要征得模特同意的哦！”身边传来一个甜美熟悉的声音。
“席伦妮郡主！”乔亚激动的转过头去。
少女笔直坐在他右手边，蒙着面纱，看起来脸上黑漆漆的。
“失望了吧？”少女的声音冷冷。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乔亚一脸尴尬，赶紧道歉，“我刚才没留神，你们的声音太像了。”
“哼！”少女扭过头去。
白狼一脸郁闷的从门口摸进来，它小心翼翼地看看少女，碧绿的眼睛眨了又眨，琢磨不透她现在究竟什么心情，最终老老实实在桌脚边躺下。
“小白真可爱。”乔亚找不到话题，伸手去抓挠白狼的颈皮。
根据经验，狗狗都喜欢这一套。
白狼眼睛瞪的溜圆，它无法相信：现在随便谁都可以欺负自己了？看我咬不断你的手……
一只纤美的脚迅速落在它尾巴上，轻轻磨动。
白狼吓的毛都快炸了，它乖乖闭上眼睛，温驯地任由乔亚抚摸。
“小白好乖的。”蒙面少女的声音变得温柔很多。
“是啊，小白好乖。”
“它很喜欢你抚摸呢！”
果然，讨好主人的最好方法是讨好她的宠物！乔亚暗暗嘘一口气，趁机道歉：“昨天还没来得及感谢您指路，现在又冒昧画了这幅画，真是对不起。”
“其实也没啥，我很喜欢这幅画呢！”少女的声音完全恢复了甜美。
两人谈笑甚欢，桌子下刚刚获得一个新名字的某狼默默无语，把头钻到两只爪子下面。
“喜欢吗？这幅画就送给你吧！”
“这一幅画可不够哦？你至少再答应我一个条件，我就原谅你了。”
“好的，只要你不再生我的气，我都答应你！”乔亚一口应允。
少女轻轻笑起来：“让我好好想一想……对了，今晚不要去红月亮城堡赴约了，好不好？”
“啊？这个……”乔亚嘴巴咧开了说不出话来。
少女噗嗤一笑：“我逗你呢！让我好好想一想，提个什么要求呢？”她一手支颐，翘首思索。
看着她莹白如玉的手掌，乔亚心里扑通一跳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：如果揭开她的面纱，是怎样的容颜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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